讀書這個荒野
「自我檢驗、自我厭惡、自我否定」三大神器
我從懂事時起,就是個埋頭讀書的小孩。就我記憶可及,抓起印刷品就讀的習慣,大概是從讀《週刊少年Sunday》和《週刊少年Magazine》時養成的,這兩本都是當時大受讀者歡迎的漫畫週刊雜誌。小學時,我最期待的就是這兩本雜誌的發售日星期三。
就算看的是漫畫,讀的一樣是文字。我記得我愈來愈喜歡看書,很快就去圖書館借書回家看。從講談社出版的《少年少女世界文學全集》開始讀,接下來便讀遍《杜立德醫生》系列、《悲慘世界》《咆哮山莊》《巴爾街風雲》和《夏洛克.福爾摩斯》系列。
就形成我至今對自我認同這層意義上來說,第一個轉捩點是夏目漱石的《心》。正確日期我已經忘了,只記得第一次拿起這本書來看,應該是發生在國三到高一之間。當時我躲在棉被裡讀得廢寢忘食。
這本書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思考了人類的利己主義與罪惡感。主角之一的「老師」背叛了摯友K,娶了K喜歡的「小姐」為妻,導致K的自殺。老師後來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最後也選擇了死亡。
出現在這部作品裡的,是「老師」強烈的罪惡感,而那樣的罪惡感,與利己主義其實是一體兩面。
我在本書〈前言〉也提到,我向來的論點是「沒有自我檢驗、自我厭惡與自我否定,人就不會進步」,說這三件事是「三大神器」也不為過。為了表現自己,人會選擇使用言語詞彙。這個過程是痛苦的,人必須被迫否定自己,重新凝視自己的不成熟。不過,只要重複這三件事,人就會成長。
我閱讀《心》時,才第一次深切感受「自我檢驗、自我厭惡與自我否定」的概念,第一次思考「什麼是活著」,一頭栽進夏目漱石的其他作品中。我的閱讀經驗是從「形成一個人」這一層意義上開展而來的。
去被自卑感折磨吧
我在少年時代,持續被自卑感所折磨。
不過,那種事並不稀奇對吧?只要小孩具備某種程度的感性,沒有人不曾自卑感作祟。我不認為每個人都能滿懷自信地活著。
至於當時的我為哪些事感到自卑呢?首先是長相,我曾認為自己是世界上長得最醜的人。再來是身材矮小。功課表現上,我從小學一年級到三、四年級,都還馬馬虎虎。
只可惜,五、六年級就爛透了。一位叫佐佐木的級任女老師不知為何非常討厭我。那個老師偶爾會把自己三、四歲的小孩帶進教室,這在那個時代非常常見。
我很喜歡小小孩,總是拚命想和對方玩。這種時候,佐佐木老師就會對我說:「別碰他,我就是不想讓你碰到他。」
我不只被老師討厭,其他同學也欺負我。簡單來說,我這個人的存在就是礙眼。我讀了以小學生來說,幾乎不可能閱讀的大量書籍,身為一個小孩,我的自我意識過度強烈了。
感性來自自我意識。由於我的自我意識以這樣的方式展現,同學開始認為「這傢伙和我們不一樣」,這個想法變成某種信號,讓他們看我不順眼吧。如果叫我反省,我就會得出這種結論,因為我就是那種小孩,所以也沒辦法。
無論對當時或現在的小孩都一樣。對小孩來說,自己無法融入孩子們的社會是很可恥的,他們絕對不想被父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小孩也有小孩的面子。
要是我被霸凌的事曝光,母親必須到學校跟師長面談,這是我最不希望發生的,所以只能自己忍耐了。我身材矮小,不擅長打架,不是被揍就是被取很屈辱的綽號,成為眾人嘲笑的對象,經歷過各種慘事。只是,那個年代的小孩和現代小孩不同,就算被霸凌也沒想過要自殺。
有件事至今我仍難以忘懷。成績通知單上有個「行動紀錄」項目,上面會寫「公德心」「協調性」「公平性」等與個性相關的評語。
我從五年級到六年級,在這些項目上的評語幾乎都是C(最低分)。那些欺負我的人跑去跟佐佐木老師說了許多我的壞話,老師也完全相信了。
我就這麼被級任老師貼上「完全沒救」的標籤。佐佐木老師雖然已過世,我當時的不甘至今仍未消失。
我下定決心,死也無妨
我國中進了清水市立第七中學。心想上了國中,霸凌的情況應該會減少吧?結果,小學的原班人馬幾乎都上了同一所國中,霸凌完全沒法消失。我國中的綽號是章魚。同學喊我章魚,讓我很受傷,所以乾脆自己扮演起章魚。我這麼做是為了讓人家以為「那傢伙自己愛演章魚,所以才會被叫章魚」,換句話說就是我的自我防衛。
有個五人左右的小圈圈始終不放棄霸凌我。清水市立第七中學位在一座小山的山腳下,山坡上有個老神社,有時我會被那群人叫到神社後方圍毆。
變化出現在國二那年的夏天。不知道是第幾次被那群人叫到山坡神社的後方,但是我心想同樣的事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只要我一天不表現出反擊的意志,就肯定會一直這麼被揍下去。我再也不想單方面被揍了。就算我反擊的結果是死也無妨,就算要殺死對方也無妨。
我在走向神社的路上,撿起了掉在路邊的鐵棍,放進書包。到了神社,那群人等在那裡,照慣例找我碴。我從書包裡拿出鐵棍握緊,說出:「我是認真的,死也沒關係,動手吧!」朝他們戳去。他們瞬間感到害怕,如鳥獸般四散逃逸。從那天起,我不再被霸凌。
那時,我真的認為死也沒關係,也真的做好一死的心理準備,因此改變了狀況。這個經驗教會了我,如果想改變什麼,就必須下定不惜一死的決心。
我想閱讀的書不是關於此地,而是關於「彼方」
我就像這樣,在學校無法順利和朋友、老師建立人際關係,對現實世界懷抱著疏離與孤獨的感覺。正因如此,我拚了命地閱讀大量書籍,只要讀書,我就身處在只有自己的世界裡,誰也無法欺負我。
或許因為這個緣故,我喜歡的書有兩種類型。
一是能和動物交流的故事。我沉迷於休‧羅夫登的《杜立德醫生非洲歷險記》《杜立德醫生航海記》,及《杜立德醫生和綠色的金絲雀》等系列作品。故事主角杜立德醫生因為學會了「動物語」,能和任何動物對話,讓我羨慕不已。
此外,我也喜歡當時大受歡迎的暢銷紀實書《野生的愛爾莎》(Elsa : The Story of a Lioness)。這系列後來還出了《永遠的愛爾莎》及《我的愛爾莎》等續篇。
作者喬伊‧亞當森女士因丈夫工作的緣故共赴非洲,遇見一頭不小心闖入露營區的小獅子。喬伊開始飼養牠,並將牠取名為愛爾莎,等到愛爾莎長大後,再將牠放回叢林。別離使人難過,但愛爾莎仍帶著孩子回到了自己的故鄉。這是一個人類和野生動物心意相通,如家人般共度一段歲月的故事。
無論是《杜立德醫生》還是《野生的愛爾莎》,能與動物交談或交流這件事對我而言似乎很有魅力。
另一種深深打動我的,是與海外留學有關的書。比方說小田實的世界旅行記《什麼都去看》(何でもみてやろう),這是當時的暢銷書。
植山周一郎的《桑威奇高中》(サンドイッチ‧ハイスクール)也令人難忘。作者當時還是個高中生,寫下了前往美國伊利諾州桑威奇高中留學的經驗談。這本書真的非常有趣。
還有大山高明的《美國青春旅行》(アメリカ青春旅行),及加藤恭子的法國留學記《歐洲的青春》(ヨーロッパの青春),都是洋溢青春光采,令我徹夜手不釋卷的好書。
簡單來說,那時的我一心希望自己能前往一個「非此地」的「彼方」。現實世界總帶給我疏離感,所以我不自覺地尋求與動物,而非人類的交流,嚮往前往非自己所在之處的遠方世界。
成年之後,我想知道自己從小學到高中這段時間,究竟向學校圖書館借了多少書來看,便請母校幫忙調查,只可惜並未留下紀錄。假使當時的紀錄留了下來,無論是在哪一所學校的歷史中,我肯定都是那個借出最多書的學生。
國中也好,高中也罷,除了準備升學考的時期,我幾乎以一天一本的速度借閱書籍。前面提到的《心》也是在這個時期閱讀的。直到高中快畢業時,我才開始會去書店購買喜歡的書。
只有讀書能幫我們突破困難
《單純的激情》日語譯本出版於一九九三年,那一年正好幻冬舍成立。當時,問一百個人有一百個會說「見城一定失敗」,我每天都在與資金可能短缺的恐懼戰鬥。當時,令我埋頭讀得忘我的正是這本《單純的激情》。這本書讓我相信世界上存在著被情感打動的陌生人,這樣的想法安慰了秉持相同情感、創立公司的自己。能夠戰勝當時那段時光,這本書占了很大的功勞。
回想起來,每當我埋頭閱讀,往往都是身陷某種困難的時刻。就像我說不出究竟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我經歷了困難所以閱讀,還是讀了書所以能克服困難。閱讀、經歷困難、閱讀、經歷困難……我的人生就是不斷這樣的循環,所以,經歷困難與閱讀已是密不可分的關係。
實際上,在我人生中共有六次貪婪閱讀的時期,毫無例外地,都是我正對人生感到不幸或不安的時期。第一次是小學、國中時期,我為外表感到自卑,在班上被霸凌、遭排擠,又因父母關係跌入谷底,回到家仍不得安寧。那時我熱衷閱讀和動物及旅遊相關的書,一心想著總有一天要去一個「非此地的彼方」。這件事前面提過了。
上高中後,儘管人際關係一度重整,我的痛苦並未消失。大學應考的壓力壓得我喘不過氣,又不敢跟喜歡的女孩說話。為了甩開這樣的不順遂,我讀遍五味川純平及高橋和巳的書,揣摩那些活在比我更殘忍、坎坷的環境下的人們的心情。
大學時代,我開始深入思索社會的矛盾,對賭上性命投身革命鬥爭的書傾心,打工賺來的錢全部拿去買書了。然而,最後我仍屈服於現實,逃離學生運動。為了不去正視自己這樣的軟弱,我又再次投入閱讀的世界。
就職後,我打從內心期盼能當上文學編輯。事實卻是我只能一再地編輯實用書,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使我焦慮不安。當時,我拚了命地閱讀在新宿黃金街喝酒認識的年輕作家及他們身邊作家的作品。直到得償所願,我終於成為角川書店文學編輯後,我又因為太開心而讀了更多作品。
四十二歲成立幻冬舍那時,我鎮日與不安奮戰。所有人都說我的挑戰「一定會失敗」。或許那是出於嫉妒心而對我發出「失敗吧」的詛咒。當時的我,不以編輯的身分讀書,而是做為一個人而忽然莫名地想閱讀,試圖用閱讀掩蓋自己內心的孤獨與不安。陷入困難時,人們會緊緊抓住手邊的一根稻草。若說當時的我能從哪裡獲得一絲內心的安穩,那就只有讀書了。現代人很容易誤以為突破困難的答案只要用智慧型手機搜尋就找得到,殊不知,用這種方式找到的答案,無法推動自己的人生前進。
即使是科技發達的現代,書這種低科技產物也不會失去價值。一心一意閱讀,側耳傾聽自己情感的聲音,這段時期的收穫肯定會成為自己一輩子的財產。所以,我的想法是,愈能輕易獲取資訊情報的時代,愈該特意擠出時間閱讀。
累積再多的知識也沒用
最近,我在各種地方都聽人提起﹁教養﹂的重要。常常有許多言論指出,熟知各種資訊就是「有教養的人,但是我總覺得這種說法哪裡不對勁。所謂的教養,不該單純只是羅列資訊。教養必須是對人生及社會有深刻的洞察,也就是「思考的言語詞彙」。
因此,我想和「書讀得多就是好事」的潮流唱反調。比起累積片段的資訊,更重要的是能否從中感受到什麼。只要會上網搜尋,就能輕易獲得資訊的片段。「用速讀方式,一年讀五百本書」這種事簡直無聊透頂,又不是要成為益智問答王,做那種事有什麼意義?倒不如去發現自己被打動的瞬間,並以此為主軸來思考,這才是真正的教養。
有不少經營者或生意人自負「自己是讀書人」,說起話來卻毫無深度。他們只把閱讀視為「獲取資訊的手段」,讀的盡是商業書和實用書,就很容易淪落到這種下場。